“印刷文化”的光环没我们想得那么荣耀
2024-06-19 乐鱼官网入口网页版夏蒂埃承认印刷品的传播速度大大超过了手书,但这些印刷品是什么?牛津大学书目与文本批判教授D. F. McKenzie对此做过专门研究,结果是,十五世纪到十八世纪这四百年间的印刷品中,只有很小一部分是书籍,大部分是各种小册子、请愿书、告示、表单、票据、证明、证书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民事和政务的玩意儿。当然,这些印刷品让印匠和印场得以存活,但所谓“印刷文化”的定义以及由此而来的种种衍生现象、区分和效果,都不得不随之发生明显的变化——我们近几十年来津津乐道的“印刷文化”所附带的光环也许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荣耀。
在刚刚结束的巴黎图书沙龙上,除了世界各地各个出版社的传统书籍,参观者还能够正常的看到KINDLE等电子书平台(包括电子书的制作和传播)和电子书阅读器的巨大展台,方兴未艾的电子书是否会迅速取代传统书籍?这样的读本还能否叫做“书籍”?电子媒体会不会马上取代纸媒?这样一些问题不仅困扰着中国的读者和出版人,也让法国的出版和传媒人士争执不休。
会场入口免费取阅的报纸上刊载了一篇法国书籍史学者罗杰·夏蒂埃的访谈,夏蒂埃提出,书籍并没有人们附加给它的那种“神圣地位”,从书籍诞生和发展的历史来看,《圣经》和相关的“神圣”文本只是少数,夏蒂埃以他专长的十六世纪举例,大部分书籍都属于世俗乃至通俗范围,所以现在担心书籍会因电子书的兴起而丧失其“神圣地位”实为一厢情愿甚至杞人忧天。
“书”的形式一直在变化,从卷轴、页册到印刷品乃至如今的电子书,载体在变化,屏幕正在取代书页,但阅读本身并不会消亡,所以“书”也不会消亡,即便“书”变成了数字化的书供人购买或者保存在数字化的电子图书馆。
夏蒂埃是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的研究主任,也是法兰西公学(COLLEGE DE FRANCE)的教授,他是欧洲书籍史专家,其所专长一篇小小的访谈当然无法容纳,幸而近期他的新著《作者之手与印匠之心》也正好出版,我们大家可以从这本非常应景的新书中找到更多的答案。
说到书籍的历史,人们通常会想到“手写文化”和“印刷文化”的分野,这一基础性的对立始自伊丽莎白·爱森斯坦,她关于近代早期欧洲印刷的著述将印刷革命前后的世界分判成两种文化,印刷革命带来了手写时代不能够比拟的文本传播速度。
夏蒂埃承认印刷品的传播速度大大超过了手书,但这些印刷品是什么?牛津大学书目与文本批判教授D. F. McKenzie对此做过专门研究,结果是,十五世纪到十八世纪这四百年间的印刷品中,只有很小一部分是书籍,大部分是各种小册子、请愿书、告示、表单、票据、证明、证书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民事和政务的玩意儿。当然,这些印刷品让印匠和印场得以存活,但所谓“印刷文化”的定义以及由此而来的种种衍生现象、区分和效果,都不得不随之发生明显的变化——我们近几十年来津津乐道的“印刷文化”所附带的光环也许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荣耀。
剥除“印刷文化”的光环并不是要否定“印刷文化”的重大意义,只是一些既有的幻象需要谨慎剔除。
欧洲的日常生活确实发生了重大变化,印刷品占据了墙面,人们开始习惯于在公共空间阅读,这大大改变了民政管理和商业实践,但人们通常信以为真的“印刷书籍改变世界”的想法可能要大打折扣。
此外,长期以来被人们奉为圭臬的“印刷机杀死了手书”这样的观点今日恐怕已无人再坚持了,近年来众多学者对英国、西班牙和法国的早期书籍历史做了更深入的研究,研究根据结果得出,在所谓“印刷文化”的时代,仍然有许多文本是通过手写的方式传播,原因有许多,有的是因为手写(在那个时代)成本更低,有的是为了避开审查,还有的是为了尽最大可能避免传布过广。
总而言之,在印刷品出现的头四个世纪,印刷并没有让手写的出版或传播烟消云散。其实想想卢梭糊口的行当便知此言不虚——晚至十八世纪,人们仍然大量手抄乐谱,所以才有乐谱抄写这么一门报酬微薄的营生。
夏蒂埃对近代早期书籍历史的研究并非只是考据癖或者纯粹历史学领域内部的研究,他坦言,历史学家的工作有双重要求,历史学自身界域内的要求当然要满足,但除此以外历史学家还应该和哲学家、社会科学家或文学批评家展开对话,只有这样历史学家才能真正给出新的理解模式,帮助人类批判性地认识自身的现状。所以夏蒂埃对早期书籍历史的研究也可拿来观察和反思现在人类的阅读和生存状态,数字化的文本(包括电子书)是否会杀死印刷书籍?
根据我们上面讲到的印刷品和手书的历史,我们有可能可以说,印刷品大概会在很长一段时间与数字化文本共存,即便后者势头正盛而前者看似式微,那么这样一种共存期会持续多长时间?这恐怕谁也没法预言,夏蒂埃对此特别小心,他不无认真地戏称历史学家为“蹩脚的先知”,历史学家如果禁不住诱惑对未来展开预测,很可能反而会成为一种错漏百出的僭越。
至于数字化时代是不是人类心灵获得了更多的知识和更广的视野,这样的一个问题我们也可以跟随夏蒂埃回到欧洲近代早期的一出名剧去听一听剧中人的一段对话。洛佩·德·维伽的名剧《丰特奥韦胡纳》中的农民和大学生对书籍印刷和心智提升的关系有不同见解,农民说:“如今印这么多书,没有人不自夸博学。”大学生却回答说:“正是因为这一点,我认为与此相反,人变得更无知了,因为学识无法缩减为简要的总结——书籍过度是混乱的源头,也把人所做的努力化作徒然的泡沫。”我们今天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每年出版的图书慢慢的变多,同时,数字化文本的选择也慢慢变得多,人们往往淹没在信息的海洋里,如同剧中大学生所说,恐怕本来娴熟的语言都要给弄迷失了。
电子化时代的“浏览”在拉丁语系的语言中常被称作“航行”(navigation),在夏蒂埃看来这是一个很好的隐喻,因为在碎片化、非连续的泡沫之海中“航行”确实要求不同于以往的“航海术”来给阅读“导航”。就此夏蒂埃提出了另一个有意思的观点,他认为之前的书籍(印刷书籍)只是物质载体本身被“折叠”(plier),而数字化文本则是文本本身被“折叠”,所以读者需要在阅读中自行“展开”文本,把零碎的信息组合成完整的文本。
由此而来的数字化世界也就有了和过往信息世界完全不同的样态,与此相关,数字化出版和数字化图书也面临着新的挑战和新的可能。
一方面,法国在数字化方面非常保守,亚马逊的KINDLE版电子图书在法国基本无法下载使用,而法国本土的法语图书也很少以数字化图书的方式出版发售,以在法国可以销售的苹果IBOOKS为例,和英语书籍相比法语书籍的数量仍然极其有限。在本次书展上极力宣传的一些法语电子书平台也是以商务书籍或畅销书为主,KINDLE上比比皆是的学术书和文学书在法语平台上仍然算是凤毛麟角。
另一方面,法国在数字化文本方面能说是世界一流,法国国家图书馆(BNF)的网站早就开始了GALLICA数字图书馆系统,大量书籍、报刊和手稿被电子化,读者能够准确的通过需要选择文本或扫描图片阅读,这大大便利了普通读者甚至广大研究者,比如卡萨诺瓦著名自传的手稿就可以在线浏览清晰的数字化版本,不能亲身到法国国家图书馆一观的读者从此便可以足不出户进行阅读和研究。除此以外,还有大量珍贵的早期地图等资料被数字化,此举可说是功德无限。
而国家图书馆的电子书制作和出版也是世界顶级水平,由其制作的伏尔泰的《憨弟德》是我见过的最为精良的电子书。法兰西喜剧院的名角DENIS PODALYDES的精彩全文朗读让读者可以边听边读;随手一点即可浮现的各种人名地名语言的注解和阐释解决了一直以来脚注和尾注的争斗——既不会在页面下方影响阅读,也无需翻到书后去寻找;按照主角行程制作的路线图可以一个个地点点开,每个地点都有大量文字、图像和视频资料做阐释,载体之便利固然值得称道,水平之高才真是令人惊叹,两者结合在一起,让人感觉是顶级学者在用《大航海时代》这样的游戏方式给读者讲解伏尔泰的小说,同时还仔细讲解了那个时代和之前时代的种种文化和精神烙印。与此同时,伏尔泰的手稿随时一点就可以跳出来和文字版本对参。这样庞大的作品,最终是免费下载,让人不得不赞叹法国人对文化还是有独特的热情和奉献。
这也让我觉得,数字化时代也许会大大改变我们的阅读习惯,但对阅读的坚持和热爱可能比印刷书籍这种载体本身更可以让我们保护、珍惜。